芎

我曾以為，這會是一本描寫戰場生活、描寫從男孩「蛻變」為男人的故事。

會寫到許多磨練、許多血肉橫飛的情景，以及戰場生活如何使凡人變英雄、懦夫變勇者的經過。

但是，並沒有。

它寫出戰爭如何使一個人成為人彘──沒錯，就是像戚夫人那樣，但更悽慘；如何使躍動的心靈僅能容於殘存的肉塊，並在醫療科技「協助」下求死不能，也沒有任何希望，黑暗與絕望在失去一切感官下將無窮無盡。

「他不能這樣活下去，他會瘋掉。可是他也死不了，因為他連自殺都做不到。如果他可以呼吸的話，他就死得了。聽起來很奇怪，不過是事實。這麼一來他就能停止呼吸，殺了自己。那是唯一的出路。只不過他沒在呼吸，空氣持續在肺裡出入，而他無力阻止。他活不了，他也死不了。」(P.112)

「這就像一個成人突然被塞回母親身體裡，他躺著不能動，全然的無助。有根管子插進他胃裡某處......只不過嬰兒還可以期待有天能靠自己存活。」(P.131)

能造成如此苦痛的戰爭，究竟是什麼？而士兵又抱著什麼樣的期待上戰場？在他們的信念中，就認定應該為國族而死嗎？

我們為何而戰？是「為了使民主不致從地表消失(P.83)」？

在濃密黑暗中，主人翁自思：

「這不是你的戰爭，根本不關你的事。你又關心維護世界民主了？你只想活下來。你好端端的在科羅拉多出生成長，跟德國或英國或甚至跟華府都無關，就像你管不著月亮上的人一樣。......天殺的，你到底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要知道這根本不是你的戰場，喬。你從來不知道這場仗是為了什麼。」(P.68)

這不是一場由下而上發自內心的戰爭，而是由上而下的徵召。當宣傳使「國家是我的情人」成為常識、「保衛自由」成為責任，而拋頭顱灑熱血變成了「光榮」，太容易就使人失去思考能力，「自發地」投入戰場。不問緣由。喬針對「自由」和參戰則有以下論述：

(1)懷疑所謂「為自由而戰」

「有人說我們去為自由而戰吧，他們就去了而且送掉命，完全不曾思索過何謂自由。再說了，他們爭取的是何種自由？哪種程度的自由、又是誰定義的自由？」(P.159)

「許多人理應感到羞愧。有人說我們去為自由而戰吧，他們就去了而且送掉命，完全不曾思索過何謂自由。」(P.159)

(2)譴責舉大義之旗者

「任何投身前線、衝進戰壕為自由而戰的人都是天大的傻瓜，而唆使他們去的人則是騙子。......我喜歡我現在擁有的自由，可以行走、觀看、聆聽、說話、飲食的自由，還有跟我馬仔睡覺的自由。我喜歡這樣的自由，勝過挺身為一大堆我們得不到的事物而戰，最終失去所有自由，在我的人生還來不及好好開展前就死去腐壞，或是落得有如一片牛肉。多謝你，這位先生，你為自由而戰，而我只要一點自由就夠了。」(P.159-160)

「假如明天早上就死，永遠死去，化為土地上的塵埃與惡臭，這難道算自由？」(P.160-161)

(3)跳脫鼓吹戰爭的的思考脈絡反思

「假如一個男人的女人被強暴，他可能願意冒生命危險。......他認為他女人的安全比自己的性命重要，然而卻沒有特別高尚或英雄式的情懷摻雜其中。那是直截了當的交易，以生命交換另一樣他更看重的事物，跟你做的其他交易或多或少相仿。不過當你把你的女人代換成全世界的女人......到這地步，你又是在為一個字詞而戰。」(P.163)

「除了死者沒有任何人知道，為了人們談論的事物而死究竟值不值得。而死者不能說話。所以那些有關高尚的死、神聖的血，榮譽和諸如此類的字詞，全是盜墓者和騙子把它們放進死者的嘴裡，他們無權替死者發聲。......假如他是相信受入不如死去的笨蛋，讓他去，讓他死，放過那些除了戰爭還有別的事要忙的小夥子。......應該是生命重於死亡......假如你為了保護自己的性命而死，那你根本無法存活，這種事可有絲毫道理？一個人不會說我要餓死自己，以免繼續感到飢餓......」(P.165-166)

由以上論述，他認為是否參戰可能可以視作一種交易，而且是不公平的交易。事前，無法知道所謂真實的利弊；目標，則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結局，可能失去自己的生命。而且這件事跟你徹頭徹尾沒有關連性。

讀到此處，完全可以理解導讀中，南方朔所認定戰爭記憶「是由國家操弄」的理由，也能了解本書為何在二戰時期的美國白色恐怖下會被認定為黑名單之一。為了實現政治、經濟、或種族上的目標，各國的戰爭勢必要操弄一群沒有利害關係的人去和另一群沒有利害關係的人相鬥。但是，畢竟政治利益之類的事情與士兵本身並沒有任何關係，也無法直接地引動他們的激情，因此就設了各種名頭來「激勵」人民，使他們「讚頌英雄」，並且試圖「藉由戰爭使人民團結」。

大概類似「攘外安內」中，首先能夠達成的目標就是「區分內外」的狀況一樣。

每一次的戰爭，死了多少健康的人、使多少健康的人失去部分地肢體，又使他們的心靈受到多少傷害。更廣的，可能影響了他們的家人，以及之後所組成的家庭？我想這個概念，在大戰之後就算不直接提出來，也是存在在生活氛圍中地，因此會有戰後嬰兒潮，因此會有對老兵的偏見，也因此會有嬉皮、反戰等組織陸續出現。

現在的影視媒體，仍然播送著戰爭、英雄主義的訊息，兒童的玩具中也太多槍械與刀劍。等到有一天掀起戰爭，從小滋養於這些資訊下的我們或許會更容易舉起武器，想像著自己成為英雄而奔向前線。但是，影視媒體沒辦法告訴我們受傷的苦痛、死亡的冷冽，我們只將看見光輝燦爛的一面，而不見陰濕殘酷的事實。

我們都是愚人，除非我們能夠掀翻那些為了政治利益而舉起的大旗，除非我們能夠召集同盟，在推崇戰爭的聲浪中逆流而行。

願世界和平。願沒有人需要再為與自己無關的事情而征戰。